塔(番外)

*百合大法好!


战后206年,2月。

今天下了大雪,纷纷扬扬的,落在光秃秃的树梢上,压了厚厚的一层银白。

苏白把围巾往下拉开一点,寒凉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,冷风刮过脸颊刀割一般生疼。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自己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受不得一点冷,温度稍稍降一点,都得往身上套厚实衣服。从前那种在雪地里肆无忌惮地玩闹的日子都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,遥远而模糊,而现在在这里的她,只能在下雪的日子里把自己裹得毛绒绒的,站在屋檐下望着银装素裹的街道无声叹息。

有人同她说是从前生病落下的后遗症,不太好治,万幸的是只是怕冷,没有别的什么事,她也就不在意。是什么病留下的,那人含糊着没说明白,苏白也没想去问个清楚,却知道多半与自己不老不死的体质有关。

她从很早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的身体的异样,连带着记忆都出了问题。从某一天起,苏白再记不住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和事,才认识的人,才发生的事,隔了几天便会变得十分模糊,再过后,便是彻底的遗忘。而那些远久以前的记忆,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,连同事件的起因,都变得无迹可寻。所有与他人有关联的事情,都在记忆中被抹去,留下的,只有她一个人。

有时候苏白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存活在现实之中,她的过往中有大段大段的空白,那些仅存的记忆就像是断片的人生,她一个人茕茕孑立地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断点,突然的消失,再突然的出现,期间发生了什么都不得而知。

她潜意识里记得,似乎有一个人,陪伴了她许久许久的时光,而如今,却只剩了灰黑色的模糊剪影,静默在原地。

她茫然过,也恐慌过,查阅过许多资料,尝试过很多方法,都毫无作用,连写下的日记,都觉得陌生得可怕。这样的感觉太过难受,与其煎熬地反复折磨自己去回忆,不如主动点切断联系,久而久之,竟然也成了习惯。

或许人都是这样,活得久了,就看得淡了。这么多年以来,苏白早已经习惯一个人的生活,习惯了记忆里只有自己的存在,习惯了每天琐碎的日常里,向每个和她亲昵打招呼的人做出伪装熟悉地回应,也习惯了每一个节日里,在灯影交错的街道上形单影只地走过。

有时候苏白会想象那个剪影的模样,想象着她们曾有过的过往,睡不着的时候便同它说说话,设想着它回应的话,似乎这样便能从中得到一些慰藉,还有人陪着自己。

你看,哪怕我把一切都忘了,却还记得你,埋藏在我最深的心底。

但今年,有些不一样。

“——小苏白!”

有修长白皙的指在眼前晃动,苏白愣了愣,目光终于从枯枝上收回,转而落到身边的人身上,有些茫然地问:“怎么了?”

“想什么呢,喊你半天了也没反应。”那人反倒比她更疑惑,皱着眉嘟囔了一句,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会,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妥,放了手上的东西,凑上前来想帮她把围巾重新严严实实地裹好,“冷就多穿点,脸都冻红了,又不是小孩子了,这事还要我说吗。”

苏白下意识地想要后退,又停住了,站在原处任她摆弄。

“秦穆。”

“嗯?”

那人比她高点,苏白稍稍抬起脸,垂落的暗红长发便扫过她的脸颊,有些痒。她看着她面上毫无掩饰地关切,下意识地抬手帮她把散发拨好,做完了又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样,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指,“我们,回去吧。”

秦穆也被她这动作弄得一愣,半晌没说话,怔怔地盯着苏白浮着薄红的脸看,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来。直到苏白已经低头弯腰去提东西了,才赶紧应了一声好。

雪越下越大,落在肩上都有些沉重。秦穆落了半步,跟在苏白身后慢慢地往前走,她看着眼前那个单薄的身影,想到刚刚苏白的动作,有些想笑,心里却一阵阵地泛着酸涩。

她仰起头,雪花轻飘飘落下,将呼出的白雾都打的四散。

真冷啊。她想。

 

战后205年,11月。

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,秦穆花了十多年,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苏白,她以为这一切终于结束了,这些年来所经历的煎熬,彼此的痛苦,长久的死别终于在此完结,可她却把她忘了。

彻底忘了,一干二净。

苏白对她的陌生,像是从来未曾出现在彼此的生命之中,连那些共同的回忆,都像是只是她一个人的幻想,是她给自己编造的一个记忆。这让秦穆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梦里,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去相信,苏白是真的忘了。

然而生活有时候真的比艺术更戏剧化一些。

她与苏白对坐着,给她讲她们曾经的过往,讲她们一同成长的日子,在管理局共同努力奋斗的时光,讲那座象牙塔的坍塌,阴谋、背叛与绝望,在她沉睡前所发生的一切,全都事无巨细地重述了一遍。

可苏白依然没有什么表示,她只看到她眼中防备的坚冰融化成黑沉的水,变得沉寂无光。夕阳落下前,她们终于结束了单方面的谈话,秦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,身旁的玻璃墙上蒙着薄薄的雾气,夕阳的余晖温淡的洒落进来,却没有丝毫温度。她想这个城市真的冷,冷得她身体都没了知觉。

“你说的,我都相信。”

浅淡的影子拉长着跌落桌面,秦穆抬起头,正对上苏白的目光,冷静而淡漠,连声调都平和:“但今天的我相信了,明天,你还得再多费唇舌。所以我想,放弃,才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。”

在找到苏白前的那些年里,秦穆觉得每一日都十分的漫长,日升月落都变得多余。她催着自己快一些,再快一些,想见她的心情,紧迫得能让她辗转难眠。可找到之后,才是真正的漫长,漫长得让她看不到未来。

花了些时日,秦穆才终于懂了苏白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。当年在她死后,苏白被管理局带回强行改造,基因的变异引起的后遗症就是会抹除掉她的部分记忆,而且日子越久,抹除的速度越快,到了现在,几乎成了一日一清。

所以苏白忘记了所有相关的事情,只记住了自己经历的痛苦与孤寂。

她早该想到的,当年的不告而别并非事出无因,只是秦穆一直以为是因为管理局逼杀才让苏白不得不选择先行离开。等到她完全复苏的时候,早已经过去了许多年,留在实验室里的只言片语成了唯一的纪念。秦穆凭着这张字条找了这么久,却等到了这样的结果。

相识,再遗忘,轮回似乎永无止尽。

这三个月以来,秦穆养成了一个习惯,每一天都在苏白疑惑的目光中重新介绍自己,重新牵起她手,重复地告诉她,小苏白,我找到你了。

你忘记了,没关系,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在你身边,你的每日记忆里,永远都会有一个秦穆。

 

苏白的房子是四室二厅的套房,秦穆同她说很像她们以前的家,连布置都十分相像。

当然像了,这套房子的装修就是按着那个家的布置来做的。关于那个家的记忆是她仅有的对于以前的深切怀念,她知道自己十分珍视那套房子,她曾一个人在那里度过了两年的时光,等待另一个人的回归。

以前她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,现在她知道了,她在等的人,这么多年都未曾改变。

新买来的对联贴在了门外,苏白左看右看都觉得挺俗气的,秦穆却说什么过年贴上对联才显得喜庆,拉着她进了屋里。

买的东西里还有对风铃,坠着素白的便笺,用来写心愿。苏白握着笔想了很久,才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上,虔诚得仿佛要将这一生的运气都赌上。写完了,苏白一抬眼正看到秦穆看着她,便连忙把风铃收起来。

“写什么了?这么神秘。”

“你写什么了?”苏白不答反问。

秦穆把便笺给她看,上边还是雪白的一片,一个字都没有。

“为什么没写?”

“最大的愿望就是没有愿望,说明每天都很满足啊,有小苏白在,我还需要求什么。”秦穆凑过来揽住苏白的肩,笑得十分开怀,看见她耳尖泛了红,又问她写了什么愿望。

“……一般说了就不灵了吧。”苏白犹豫了会,还是摇头,推开了秦穆,拿着风铃跑回房间里。

秦穆觉得好笑,什么时候苏白也开始信这些了,又觉得这样的苏白也挺好的,从前与现在,终究是不一样的。

风铃被挂在窗前,风一吹过便泠泠作响。苏白站在那看着便笺悠悠打转,上边黑色签字笔留下的痕迹十分明显,如果愿望也能同这白纸黑字一样,简单分明,轻易完成,那就好了。

如果我能记得你,那该多好。

吃完晚饭雪还在下,秦穆和苏白散步着走到了广场上,这边早已人山人海,都是等着一起来跨年的。她们找了个人少点的位置站着等,周围环境很吵,秦穆便凑近了同苏白聊天,温热的气息拂在耳畔,暖暖的,又有些痒。

最后十秒钟的时候,漆黑的夜空中炸开了第一朵烟花,焰火燃烧成璀璨的光芒,片刻又消失不见,紧接着是更多耀眼的光亮升起,将黑夜都点亮。

周围倒计时的呼喊越来越大声,苏白侧过头,秦穆正专注地望着烟花,她看到她肩上落了雪,便抬手给她拂去。似乎是注意到了苏白的动作,秦穆有些疑惑地看过来。

苏白抬手环过了秦穆的脖子。

三。

“新年快乐,阿穆。”她轻声道。

二。

她踮起脚。

一。

冰凉凉的雪花落下,须臾便被融化。

 

冬天过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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