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塔】七

迎接光明总是比踏入黑暗要更难些。

现在已经是凌晨五点,破晓前浓稠的黑暗将苏白紧密包围。周围的高大的建筑物都隐没在夜色里,只剩了张狂模糊的轮廓,像蛰伏的猛兽,隐匿着獠牙与利爪,沉默地窥伺着他的猎物,等待他们步入陷阱。

瓢泼大雨砸落在地,一声声密集又沉闷,扰得人心烦意乱。苏白沉默地行走在大雨里,微型探照灯在身前打亮一小块地面,被落雨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很快又被吞噬进黑暗中,随着她的脚步缓慢地向前推进。

耳边雨声哗然,通讯器里传来的无意义的电流声混杂其中,几乎要听不见。苏白又摸上了音量键,明知道是徒然,却仍是执着地用力按了好几下,仿佛只有听到那尖锐得几要刺破耳膜的警示音响起,才能换得片刻安心。

这种持续失联的状况,已经持续一个小时了。

从E区报告情况到通讯信号被掐断,不过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,连秦穆骂季远鸣“故弄玄虚”的那句话都没说完,尾音就陷在了凝滞的静默里。苏白起先以为不过是雨天影响了信号,下了楼一路奔跑着回到A区入口处,却没看到景椋和其他两名队员的人影。

没有打斗的痕迹,摆放在入口处的器械也都不见了,地上还散落着些转接线与零散的东西,像是来不及收拾人便匆匆离开了。

可没有她的命令,景椋是不会莫名撤离的。

她大声地冲耳麦吼了几句,却如泥牛入海,找不到踪迹也得不到回应。苏白站在那里,茫然四顾,耳机里是死一般的寂静,无声无息地提醒着她,出事了。

E区最后留下的讯息在她脑中不断回响,那伙人冲着A区而来,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景椋他们支走,想必是想要从A区突破。现在出口就剩了她一个人,根本不足为惧,而掐断讯号后,哪怕秦穆他们发现不对赶来,应当也阻止不及。

单从这一点看来就知道,对方的情报显然比他们要详细得多了。苏白此刻连问候部长的心情都没有,依着之前检查过的埋伏点又走了一轮,确认没情况后便握着枪选了个隐蔽位置严阵以待。

只是她顶着磅礴大雨在那傻愣愣地杵了半小时,也没看到有哪怕一片衣角进入视线。

没有对方的,也没有自己人的。

她被误导了。

一想到这,苏白就忍不住又骂了自己一句。她叹了口气,极力压下内心深重的不安,按着记忆沿长街一路向前。


“叶副,我们已经退出干扰范围了!”

“哦。”叶青同冷淡地应了一声。

“叶副,全员集合完毕,一个都没少!”

“嗯。”

“叶副,设备运转正常。”

“啊。”

“可是叶副,队长……”

“哎行行行我知道了,队长还在失联是吧?”叶青同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,两眼一翻,烦躁得来回踱步,语气相当不耐,“机器在我跟前我看得见,十分钟你说了几百遍了,念再多次季队也不会回来,能不能歇歇别叨叨了,烦不烦?”

技术部给这破东西,当初说得天花乱坠的,仿佛地球爆炸这玩意也会照常运行一样,结果现在摆在这就会“哔哔哔”的响,真是屁用没有!叶青同看着它就来气,恨不得上去踹两脚,又怕真踹坏了会出事,便只能在一旁干瞪眼。

那个队员被骂得缩了缩脖子,低着头不敢看他,转回去摆弄了会儿设备,却又忍不住偷偷抬起一点视线瞄着叶青同的脸色,支吾道:“可是,叶副,我不是想说这个……”

叶青同停下步子,恶狠狠地瞪着他。

“真的不是……”

“说说说说。”

“队长让我们半个小时后行动,可是现在——”他指指屏幕上的时间,又有些畏缩地曲起手指,“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……”

“这种事情你怎么——”叶青同气得抬起了手,看那个队员下意识地闪躲动作,又想到季远鸣私下里交代他不要随便对队友使用暴力,便生生停住了,抬着手臂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,只能深呼吸了两口气,强装冷静道,“那是与季队还有联系的时候,现在情况都不明,贸然行动只怕会坏事。”

“是吗……”

“你质疑我?”叶青同眼神一下子又凶恶起来。

“没没没……”

叶青同撩着袖子正想给他演示演示什么叫“你副队永远是你副队”,眼角余光就瞄到有个人影从一旁快速掠过,便立刻放过那个队员,转过身喊了一声,“林越!”

听到呼声那个人影明显一顿,似乎是迟疑了两秒,却还是转了回来。面目清秀的青年微低着头,对他行了个队礼,恭敬道,“副队,有什么事吗?”

“我倒想问你,干什么去?”叶青同喝问道。

许是被叶青同带着点威吓的架势震住,他又愣了两秒,才回答道,“……去上个厕所。”

“偷偷摸摸的,你害羞还是怎么的。”

“……”林越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看。

“看你这方向,是要去城区那边?”

“那里人少。”

“还真是害羞?”

林越又不说话了。

叶青同打量了他几眼,青年温顺地站在那,不知是惧怕于叶青同的身份亦或是本性如此,任凭他审视地目光在身上来回地扫,也没有露出任何不耐或是不悦的神情。林越是这两天新入队的,他还摸不清这人的底细,只是看他文文静静又瘦弱得仿佛不堪一击的样子,便多少有些瞧不起,现在又逆来顺受的,更是生出几分不屑。这模样哪像来打架的,又能为小队做什么事?怕不是来做个吉祥物的吧。他真想不通为什么季远鸣要给林越开放特招通道。

“副队?”

大概是见他许久没有回应,林越试探性地喊了一声。叶青同收了视线对他摆摆手,已经懒得再多跟他说一句话,又回去折腾那个队员去了。

林越眨了眨眼,目光缓慢地扫过临时据点的众人,微微弯了弯唇角。他掌心朝下一翻,漆黑又小巧的物什便掉落在地,又用脚尖踢了叶子掩住痕迹,那点响动在哗然大雨中显得微不足道。

做完这一切他没再犹豫,将防雨罩拉好,转身便向老城区而去。


照在身前的光又暗了些。

苏白抬起枪看了看,微型探照灯的电源指示灯正一闪一闪的亮着红光,越来越黯淡的光线也提醒着她唯一的光源即将熄灭。她望了望黑沉沉的天际,完全看不出来有要天亮的迹象。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,什么不好的都赶着来。

灯光对她来说已经处于一种聊胜于无的状态,可视范围极小,如果这时候有人偷袭,苏白不敢确定自己能不能察觉。

转过街角,黯淡的光扫过一截苍白的手臂。苏白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那个横陈在废弃商店门口的尸体,就面无表情地跨了过去。

这一路过来她已经看见了无数具这样的尸体,看得出来死亡时间不久,基本没超过一天,但夜雨的连续冲刷让这里连血迹都没留下,只剩下一副副凉透的躯体,死前狰狞的面目还凝固着,怒睁着双眼,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。苏白也从最开始的震惊愤怒过渡到了警惕防备,再到现在已经是麻木。

这些人,不是一般的平民。

她虽然对这个城区的情报掌握不多,却也知道这种废弃地区搁置久了之后大多都会变得乌烟瘴气,变成一些团体的聚集地,用于进行某些脏污的交易。而这不过是这座城市微不足道的一部分。

有光的地方就会有黑暗,再干净的地方也避免不了有肮脏的角落,哪怕是管理局治下也不例外。从前苏白执行城防任务的时候,就从来没有接过巡视这一片地区的任务,只有闹得大的时候,才会派几个人过来处理一下,却从未说过什么彻底剿灭。

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,苏白知道。毕竟总得有点东西去衬托象牙塔的圣洁。

这一点她倒是看得十分清楚。

但也仅仅是清楚而已。

然而这都不是肆意杀人的理由。

苏白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多高尚,也从不自诩正义,这些人私下里到底干过什么她也能猜出来,同情怜悯她都没有,但当下她确实很难吐出一句“死有余辜”。纵使这些人全都罪恶滔天,也不该是这样被人当做斗争铺就的血路。这种赶尽杀绝的单方面屠戮,似乎对方只把人命当成了掌上的蝼蚁,只要高兴,指尖一碾,连挣扎也看不到,便无声消失。

苏白毫不怀疑,哪怕这里住的只是一群毫无战斗力的普通民众,他们也会为了隐匿自己的行踪,毫不犹豫将他们全都“清理”干净。

这样残忍而泯灭人性的罪犯,她怎么可能放任逍遥。

昏黄的光线忽然闪动了几下,还没等苏白反应,便彻底暗了下来。

因着之前已经是没多少光度,苏白对突然而至的黑暗倒没有多不适。她停在那准备动手把探照灯拆下来,忽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响动,随即有物体夹带风雨之势猛然逼来。

几乎是没有多想,苏白立刻一个侧身翻滚躲开,半跪起身朝那处开了两枪。枪火亮起一点刺目的光,轰然的枪声在大雨依然清晰可辨,苏白很确定那两枪没有打中目标,紧握着枪慢慢地站起身。

瞄准眼罩上不停淌下的雨声模糊了她的视线,什么都看不清,危机临身的战栗与兴奋让她全身的感官都敏感起来。双枪交错着在身前稳稳地指着虚无的暗处,苏白一步步地后退,刚走了几步便若有所觉地忽然停步,迅速地朝右侧开了一枪,又立刻曲起手肘猛地朝侧后方击过去。

然而肘部刚触到对方的身体,苏白心下就是一沉。对方只是轻轻一推再一握,便轻巧的卸了她的力道,又顺势将她的手反剪用力一推,把她整个人都往下压得跪在了地上。

“你——”

“嘘。”

忍着被压制的不适,苏白转头咬着牙打算再开口,却见那人俯下身来,歪着头像是在打量她一般看了好一会儿,才慢慢露出一个笑容。

“别怕,”那人声音轻轻柔柔的,吐着气声儿地凑在她耳边说话,“是我。”

苏白睁大了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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